顾意死了。
她女扮男装机关算尽，从翰林院修撰爬到先帝托孤重臣，靠的不仅是才学，还有近乎偏执的谨慎——嗓音常年压低到喉间留下旧伤，束胸从未间断，甚至不惜服食寒药，断了月信。
可如今，这些苦心经营的伪装，还没等她纵情享受，就随着一把火，烧得干干净净。
“咳……咳咳。”
灼痛仍烙在喉间，她猛地睁眼，看到的却是陌生的轻纱帐顶。
不对劲！
常年游走于危险边缘的直觉让她瞬间绷紧神经，本能摸向腰间——
指尖却只触到轻软光滑的绸缎，触感陌生得骇人。
下一刻，她蓦地翻坐起身。
屋角铜镜映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，眉眼与她极为相似，眼尾却描着时兴的桃花妆，墨发如云披散，竟是一副她十多年未曾有过的女子打扮！
顾意心脏骤停一瞬，猛地低头，摊开双手。
十指纤细，嫩如凝脂，腕间一对儿玉镯随动作叮当作响。
养尊处优地像是从未沾过阳春水。
顾意刹那间出了身冷汗……
这根本不是她那双执笔杀人的手！她那双手，握过刀也挽过弓，早生了茧，指节也因常年握笔而微微变形！
可铜镜中的脸却与她相似得骇人，连颈侧那颗朱砂痣都分毫不差。
霎时，一种荒谬绝伦的猜想攫住了她。
她莫非……借尸还魂了？
不待她理清混乱的思绪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顾意眼神一凛，几乎是身体本能先于思考，瞬息间已躺回床上，闭眼屏息，将一切外露的情绪收敛得干干净净，只余微弱呼吸。
“……夫人发了高热，眼下还未醒……”院中，一道模糊的女声响起，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。
“下去。”
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，隔着门与回廊，依旧冷硬如铁，砸在耳膜上。
顾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刹那冻结。
这声音——
死对头的声音，化成灰她都认得！
楚望钧！
门轴转动，长靴踏过青砖的声音稳而轻，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紧绷的神经上。
脚步声停在床前，一道阴影笼罩而下。
顾意指节在锦被下微蜷。
“还要装到几时？”
冰冷的语调砸在耳畔，不含一丝情绪。
顾意倏地睁眼，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寒潭。
楚望钧一袭深色劲装，未着朝服，眉宇间压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——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不讨喜。
四目相对的瞬间，楚望钧的瞳孔却几不可察地猛一缩。
这眼神……冷静锐利，甚至带着一种他无比熟悉的、近乎挑衅的审视……
像极了那个人。
荒谬的既视感让他眸光骤然冷沉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腰间剑柄，像是在克制什么翻涌的情绪。
“姜云湄，”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，“谁准你用这种眼神看本王？”
姜云湄？！
顾意心头剧震。
原身竟然叫姜云湄？
——那不是传闻里楚望钧这两年圈养的、从不示人的金丝雀吗？！
世上那么多人，怎么偏偏就落到了这头最不该、也最危险的疯狗手里？
电光火石之间，顾意艰难收敛好几乎要炸裂的情绪。抬手捂住眉心，声音虚弱，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：“王爷？……我、我头好痛……这是哪儿？我……我是谁？”
她没有原身的记忆，虽拙劣，眼下也只能咬死失忆这一出路。
楚望钧盯着她，忽而俯身，扼住了她的脖颈，“你想找死，本王可以送你去。”
“咳……”顾意本能地想去扳他手腕，指尖刚触及那绣着金线的宽袍大袖……
“砰！”
一股巨力袭来，她被狠狠掼在地上，娇弱身体砸在冷硬地砖上，疼得骨缝发颤，眼前骤黑。
这狗东西！下手真黑！
顾意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玄色锦靴，指甲深掐进掌心，刺痛感让她勉强压住了跳起来给他一耳光的冲动。
冷静！必须冷静！
时机、体力、身份，无一不对！
她轻咳、挣扎着抬头，目光含泪，惊惧又无辜，仍未改口：“王爷……我没有演戏……我真的不记得了……”
声音里带上了细微的哭腔，将一个骤然受惊、茫然无措的内宅女子演得淋漓尽致。
楚望钧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，那双眼睛锐利得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。
顾意从中察觉到一丝危险，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。
忽而，剑鞘冰凉的尖端抵上了她的下巴，强迫她抬起头。
顾意的心跳几乎停滞。
她可不想刚活过来又立刻去死！
指尖微不可查地绷紧，心底疯狂估算着靠眼下这具虚弱身体夺剑反杀、再成功逃出这深宅大院的可能性……
结论是，渺茫得令人绝望。
就在杀意绷紧到极致时，楚望钧却毫无预兆地撤开了剑鞘。
他再次俯身，粗粝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，猛地拨开她颈侧散落的发丝。
一颗鲜红欲滴的小痣，赫然缀在颈侧雪白的肌肤上。
楚望钧的目光死死钉在了上面。
那颗痣的位置、大小、色泽，竟与那个人……分毫不差！
他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，粗粝指腹近乎失控地用力摩挲过那颗红痣，力道重得几乎要擦破那娇嫩的皮肉。
姜云湄以前……有这颗痣吗？
他脑中竟一片混乱，无法立刻确定。
“王爷！”门外突然传来侍卫急促的声音，打破了室内几乎凝滞的死寂，“急报！探子在清州发现了逆臣残部踪迹！”
楚望钧像是被这话骤然惊醒。猛地收回手，所有外泄的情绪在瞬间被封藏。
他不再看人一眼：“不想死，就少耍那些小聪明。”
走到门口，他脚步微顿，并未回头，只留下一句危险警告，“再让本王看见你用方才那种眼神……”
“本王就亲手剜了它。”
那眼神……太像了。可那人早已烧成灰烬。
房门被重重关上，隔绝了内外，也锁住了一室诡异的寂静。
顾意缓缓从冰冷的地上撑起身，指尖抚过脖颈，皮肤发烫，带着细微的痛感，提醒着她方才经历的凶险和……楚望钧的反常。
金屋藏娇？看来传言不可尽信。
楚望钧对这“娇”，可没有半分怜惜。
还有他看她眼神的那一瞬间震动……绝非寻常。
她走到铜镜前，死死盯着镜中那张与自己几乎重叠、却更显娇柔的脸，只觉得一股荒谬的寒意裹挟着巨大的谜团扑面而来。
楚望钧……
你内宅里藏着这样一张脸……
究竟是想做什么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