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阵沉默后。
妇人怒气稍平，看了满脸傻笑的刘福一眼道：“你不能只顾老二不管老大，听说大福这一年在工地上一天干十七八个钟头的活？做人不能太偏心，大福虽说脑子不好，你就忍心把他活活累死？”
一直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傻大个刘福憨傻笑脸不变，连忙摆手：“不累，不累，挣钱救弟弟。”
妇人皱眉摇了摇头，语气缓和了些：“那就是个无底洞，一直靠插管维持，什么时候是个头？我家日子也紧，奇奇在京城读大学，你也知道那地方是什么花费，过不了几年又要结婚，哪哪都用钱。”
刚提到儿子，暑假在家的刘奇从卧室出来，看见刘秋有也不叫人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，气呼呼道：“妈，我电脑打游戏太卡，刚才又被队友骂了，早跟你说过要换成同学都用的那款一万多的，什么时候去买？”
他将近一米八的个头，相貌算不上出彩，除了皮肤白皙，远不如傻大个刘福耐看。
但穿着时髦，还烫了发，立马就甩一身紧巴衣裳如小丑一般的傻大个好几条街。
兄弟俩一坐一站，相差不过三岁，却彷佛两个世界的人。
妇人瞟了刘秋有一眼，回头训斥道：“没看见有事？电脑的事回头再说！”
刘秋有捕捉到她的目光，有些局促搓了搓手，笑着道：“奇奇又长高了，也越来越有模样了。”
刘奇这才叫了声：“叔。”起身去门口换鞋。
妇人问：“你干什么去？”
刘奇没好气道：“你又不给我换电脑，去网吧！”
妇人拧起眉头：“都几点了还去网吧？”
刘奇理也不理，咣当一声摔门而去。
妇人喘了会气，对刘秋有道：“你也看见了，孩子越大花销越大，我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，全指着你哥那点工资，根本不够花，我也劝你一句，先顾活人吧。”
刘秋有沉默片刻，轻声道：“可是小良还活着，医生说还有希望。”
妇人道：“有希望？希望多大？这都一年了，醒了吗？你还打算坚持到什么时候？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？”
刘秋有垂下头没说话。
他其实知道妇人说的是对的，一天两千多开销，对殷实家庭来说都不堪重负，何况他一个只有四亩地的农民。
可是他总想，要是放弃了，人往土里一埋，就再也看不见了。
妇人见他似乎有些松动，趁热打铁道：“你就听我句劝，算了吧，他现在这样也是受罪，让他安安生生的走不好吗？”
刘秋有心如刀割。
站在他身后的傻子刘福，脸上傻笑忽然消失，他握紧双拳往前迈出几步，魁梧身躯瞬间爆发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，盯着妇人大声说道：“不，弟弟不死，弟弟不死，救弟弟！”
妇人吓了一跳，往沙发里缩了缩：“你干什么？”
刘秋有把儿子扯到身边，深吸口气，敛起一直挂着的笑脸道：“嫂子，最后一次，以后我绝不再朝你借钱。”
妇人见他冥顽不灵，再次提高嗓门道：“刘秋有，你狠不下心，我来替你做这个恶人，你们走吧，今天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！”
说着站起身来，把父子两个往门外推。
刘秋有一下子红了眼。
他赖在原地不动，他不敢出这个门，因为眼前已是唯一一根飘在水面上的稻草。
他哆哆嗦嗦对儿子说：“大福，给你大嬷磕头。”
傻子刘福趴下，额头砰砰撞地。
刘秋有也跪到地上，带着哭腔道：“嫂子，我求求你，这是最后一回，哪怕你借我一万，小良就能多活几天。”
这时候刘春来终于打完电话从卧室出来，他拽起刘秋有，又扯起刘福，从兜里掏出张银行卡塞到刘秋有手中：“这是二十万，密码跟上次一样，只有这么多了，要是花完了人还醒不过来，听我一句，咱就不救了，你欠下的那些债，以后我想办法帮你还。”
刘秋有声音颤抖叫了一声：“哥。”
妇人先是一愣，然后就炸了，扯住刘春来道：“你不过了？！”回身又去扯刘秋有。
刘秋有攥紧银行卡，拉着儿子落荒而逃。
关上了门，还能听见妇人气急败坏的嘶吼。
刘春来坐到沙发上，不管妇人说什么，都一言不发。
当初要不是这个弟弟接下那什么狗屁传承，他出不了那个家门，也就当不了兵。
这个弟弟打小就聪明，不到一岁开口说话，三岁能背诗三百首，比他强太多。
要不是绊在家里学那狗屁玩意不准上学，肯定早就念书念出名堂，现在该是什么光景？
所以这是他欠他的。
……
刘秋有父子从微笑水城出来，穿街过巷，走出七八里路，来到一个胡同里毫不起眼的面馆。
走这么远当然不是为了品尝藏于城中深处的美食，只是因为这里的面便宜，三块钱一大碗。
刘秋有只要了一碗面，推到傻子刘福面前：“大福，吃。”
刘福拿起筷子呼噜噜吃面。
刘秋有从兜里摸出一张裁剪成长条的废弃报纸，又摸出自己种的旱烟，卷好后点燃，一边抽烟一边看长子吃面。
他继承了家里驱鬼清宅的传承，肚子里自然装了不少神鬼玄学，可是活到这个岁数，还是弄不清命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。
长子刘福，次子刘良，是他取的名字。
取自一首唐诗，福兮良所伏，今也信难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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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句说的是，按理说好人应有好福气，然而如今却实在难以让人信服。
他很认可这句诗，因此早就不信好人有好报这句话，所以长子叫福，次子叫良，意思是老天爷先给我福气，我才去做个好人。
就算自己打的这个主意不对，但从出生到现在，除了驱鬼清宅骗了些小钱，还都是愿打愿挨的事，他从不曾作过什么恶，即便已经算不上好人，不图好报，何至于两个儿子一傻一死？
刘秋有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碾灭，拾起来扔进桌下垃圾桶，再抬起头，半碗面已摆在他面前。
傻子刘福傻笑着摩挲自己肚皮：“吃撑了。”
刘秋有知道长子饭量，这样的面至少要吃两碗才能饱。
他看着儿子那张黝黑脸蛋，看着他憨傻笑脸怎么都遮掩不住的疲倦，心里难过的快要窒息。
当初知道长子是个傻子的时候，他其实看的很开，成天乐乐呵呵无忧无虑，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。
可这一年来，这个大儿子没日没夜干活，回到家一躺就能睡着，他知道这是在透支他的命。
他其实很清楚，老二恐怕已经醒不过来，还在明知不可为而为，除了一想到他死一颗心就碎成一块一块，还因为牵挂着这个傻儿子。
要是小良不在了，等自己一闭眼，大福怎么办？
刘秋有看着面前半碗面，忽然捂住脸泣不成声：“大福，小良咱们不救了。”
已经二十二岁身高近两米的傻子刘福，一时间手足无措，慌的像个孩子。
他伸出大手帮父亲抹泪，一连声的说：“爹不哭，爹不哭，大福以后不睡觉，挣钱救弟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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