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年入夏,为期一周的集训。每日负重越野,肩枪或者匍匐,苦不堪言。最后两天野外实训。按照每个排抽调一个的原则,我与刘静怡被分到一组。
给她画迷彩,她闭目静立,一时恍如梳妆画眉。
负重涉水,进到山里。在规定位置扎好营帐,已是深夜。当晚可能会下紧急命令,一个个经过六天的高强度训练已经支持不住。我们就轮流站岗。
轮到刘静怡的岗时,我跟着爬起来。日间太过疲倦,每个人都睡得很沉。
刘静怡问我为何不睡。我道白天累得厉害,反而睡不着了。
刘静怡抱肩坐在树根上,我坐在她身旁。
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。她说冷。
我就抱着她。鬼使神差地,吻在她耳后。
发间的香气扑面而来,六天不得洗漱,难道是传说中的体香?她不反抗,我就像得了鼓励。如果不是收到紧急命令,也许当晚我们的关系就会有质的改变。
然而其实,那已经变成一捅即破的窗户纸。
我们一语不发,直到第二天渡河时她腿抽筋。不顾其他人反对,我背着她,我们渐渐脱离了队伍。险些迷路。我跪伏在地上气喘如牛的时候,刘静怡的眼泪忽然滴落下来,“乐乐,我好像……喜欢上你了,怎么办?”
集训结束,受了些处罚。完全虚脱,我心里却觉得开心,像打赢了最重大的战役。
集训后有一个不算短的假期,对于我们这支严格要求保密的队伍,这样的假期太过难得。我因无处可去,随她回乡,到了南方。我们在S市市区里留宿一晚。在她鼓励下,我为她完成成人礼。之后几天她要回县城,也犹豫着要不要带我一起。我恐惧,反对得坚决。她就不再坚持。
没有明说,我知道她家里不会懂得这些。一个相当传统的村庄,她又是一村的希望。
两个女人在一起,算什么呢?
我甚至不曾告诉她其实S市是我的故乡,因为自己根本无家可归。在这城市里的每一秒,血液奔腾跳跃,心脏越发烙伤一样疼。
我这样自身难保能给她什么?
剩余的假期我流连在酒吧。心里越发空洞。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一夜的机缘巧合改变了我整个人生轨迹。究竟是好是坏,就算现在,也不能给出答案。
明明等到她转车S市,我临时决定乘了提前一班回去。
回到军营里,我发现自己一整个在改变。
起初知道这样下去会毁了自己的前程,也会毁了她,尝试断开。刘静怡对我们两人的未来也十分犹豫,或者只是恨我的不坚定?我分辨不清。
冷战持续了半个月。之前明明总怨没有时间接触,之后却总能看到她。和女孩们一起说说笑笑,瞧也不瞧我一眼。军队里的女孩有的是比我高大。有时候想,如果不是自己当初大胆越位,也许在她眼里自己和别人也没什么区别。又想也许她只是被动地接受,一切不过是自己痴心妄想。心里越不甘越感到无趣。
训练射击的时候,等在她们排之后。看到另一个女兵圈住她做瞄准姿势。大可不必做得这么亲密。我心里不是滋味。好不容易熬到午饭,我见她身旁有空,赌气似的站在那里,之前那女兵径直坐了过去。
我确定刘静怡看到了我,面无表情。
忽然就怒从心起。
不记得怎样找茬,最后是饭菜扣了一地。
老兵总有办法整治我们这群“小鬼”。绑着砖头站军姿,最简单的惩罚。好巧不巧下了暴雨。我不肯服软,到最后直挺挺地倒下去。
刘静怡来看我,没有哭,但眼睛都肿了。贴着我的耳朵,“郑乐你怎么那么狠啊?我以为你再也不想看到我了……”
几年以后再回想,觉得好笑,心底却沉闷。越觉得不可理喻,越冥冥注定。
之后的我战战兢兢,更憎恶自己,更怕失去她,却也变得更加疯狂。
屡次半夜约在涮洗间。起初只是接吻,解相思之苦。后来愈演愈烈。到了寒冬腊月里,我们滑地像两条相濡以沫的鱼。我又想从小到大太多趋向利益的不得已,似乎只有这样绝望的爱才证明了生的真实。
在恐慌中攀向□□,越发体验到震撼人心。
快乐的时光一眨眼就过去。到了冬天,她父母从县城一路颠簸来看她。我与她同寝室的战友假意攀谈,偷偷看刘静怡的家人,带着一提兜的土产四处送人。
她母亲亲切地叫我尝,自家炒的花生。
余光瞟着刘静怡,刘静怡道:“你就拿着呀。”又转过头对父母介绍我,她的亲密战友。我接过她母亲塞来的一大捧,听着老人家口里碎碎念着的“好囡”,一心只想逃走。
这样太过朴实的人家我只觉得陌生,推及我和刘静怡的感情,会遭遇什么,我不能想象。另一方面,毕竟血浓于水。我无力融入,又绝不可拆散。
当晚送她父母回了招待所。这一天的时光,太过艰难。什么都没有做,却好像耗费了过多心力。疯狂地想要见到她,似乎这样才能消弭所有压力。
我记得那一晚她哭了。我抚慰着她,吻在她微咸的热泪上,热流就一直涌下去。
正是极尽缠绵的时刻。我噙着她已显饱满的胸口,压她在水池旁。膝盖抵着水泥台,潮湿和冰冷透过单薄的布料,激得我越发疯狂。手指深深陷入温热的巢,她咬着唇压抑地战栗。喘息声溢出,在静夜里刺激着我敏感的灵魂。天地都似乎不存在了,埋在她的身体里,好像能得到永生。
门就在那一瞬猛然被推开。灯光晃得睁不开眼。
等我反应过来,迎上那种刀子似的目光,嫌恶地扫过最丑恶的东西一样。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老鼠。我徒劳地把刘静怡挡在身后。嗡嗡作响全是当日所见刘静怡淳朴的双亲。白日里称以静怡为骄傲的他们知道,会怎样震怒?我不敢想。
我们被分开带出。我听到她压抑的哭声渐渐消失。自己只能呆呆地站着,任凭她们把我推到她们想要我呆的地方。
是否还有辩解的余地?我运用最后一点逻辑搜寻线索。
“把衣服理好。”两颗星的肩章。“你们出去吧,今晚的事情要保密。”
在军营里,军衔大一级就足以压死人了。我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大我十几岁的中尉。屋里再没有其他人。这支特殊的队伍组建第一年就遭遇这样的丑闻,一定会想尽办法压下去。或许刘静怡的父母还什么都不知道,或许我们的事情可以搏得一丝同情甚至是理解。
如果这一页悄无声息地翻过去,我愿意承担任何责罚,也可以再不见刘静怡。我心底的声音在呐喊,手指紧紧攥在一起,想要积攒一点勇气。
“希望你积极配合,我们会考虑你认错的态度……”
“能不能先不要和她父母讲?”我茫然打断。
“出了事知道丢人才想起父母。现在的年轻女孩……”她语气里无法抑制地憎恶。我们的行为已经不止是离经叛道。
丢人?的确。之前我早有预想。
喜欢女人,我就是这样的属性。如果说丢人的话,该被丢掉的是整个自己。
我忽然愤愤,头脑里游走着各种想法。一阵发昏。听说□□时候学校里男女恋爱被抓,背上难听的罪名一生就毁了。而如果是同性恋,当场被打个半死的也不在少数。至少现在,我面临的不过是一场审问。
我拼命想要得到一份正常的生活,却发现想要拓成正统的模子,必须掩藏掉所有真实。
我可以掩饰,为了生存。可掩饰的那些并不是错,我无法低头认罪。
面对着审判一样毫不留情的目光,面对这个纪律是钢,条例分明的世界,我究竟在试探什么?
忽然觉得不如干脆毁掉这个虚伪的自己。
如果被赶出军营,最多就是流落街头。即便没学历没工作经验,总不至于死。是的,那一刻,我脑海里只剩下了死亡。
如果事情败露,刘静怡和他家人恐怕再也抬不起头。就算现在说起同性恋这样的字眼,我也能感觉到她的抵触。她说她不是,她只是喜欢我而已。我怎么能拿她一家做赌注?
“所有事情都是我主动,我一人担当。”
“你不用急,这种情况一个巴掌拍不响。”
“我强要她,她一个农村来的姑娘懂什么?!”
“你这是什么态度?”那中尉军衔的女人倏然变色。
“省省吧,不过是解决一下生理需求。”我掀不起桌子,只好把桌上的一切拨在地上,“据我所知,这也不能算性侵,构不成犯罪吧?所以留我下来说不定还有谁……”
我摁住那对肩章,女人倍受侮辱地给了我一耳光。